■郑骁锋

　　直到在温州火车站坐上返程火车，回想起刚刚结束的洞头之旅，我还是有种恍惚的感觉，好像之前的三十个小时，只是一个美好得不太真实的梦。

　　这个初秋的洞头之旅，一开始就带上了梦幻的色彩。原本，那只是个平淡无奇的上午，从雁荡驶出的中巴，承载着宿醉和离别的伤感情绪，众人都不太说话，车厢中弥漫着些许疲惫，甚至有些伤感的情绪。昏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，忽然有人一声轻呼，睁眼一看，竟然发觉我们的汽车驰骋在海平面上。

　　确切说，中巴正行驶在一条插入大海深处，似乎没有尽头的公路。公路狭长而笔直，从两侧车窗望出去，都是一望无际的海水，还有星星点点的礁石岛屿。我忽然意识到，这就是冬天人引以为豪的跨海大堤，它就像一条从陆地伸出的彩带，串起了原先散落的八个岛屿。

　　洞头是由168个岛屿组成的海岛县，然而我们却以一种平凡而典型的陆地方式进入了。听着马达的轰鸣，我心情复杂，一方感叹人力伟大，一方面却也若有所失。

　　洞头，就这样给我留下了颠覆普通岛屿概念的第一印象。

　　随即，我们看到了跨海公路上的两个地名，浅门和深门。穿过深门时，有一座仿古牌坊，但四望茫茫，目力极处，却搜寻不到任何们或者类似于门的关卡。后来我才知道，所谓的深门浅门，其实只是两座岛屿之间的水道，一浅一深——以潜伏的暗流为门户的洞头又给了我一次冲击。

　　岛非岛，门非门，尚未下车，已然感觉洞头非同寻常，似乎蕴藏着很多超出我这种丘陵居民常识的秘密。不过，这还只是开始，之后的旅程中，洞头不断刷新着我有限的海岛知识。

　　比如，洞头的中元节居然在农历七月二十三、二十四过，比正常意义上的七月半足足晚了八九天。节非节。

　　还比如，洞头竟然无洞。尽管传说曾有人不慎将桶落入一个崖洞，后来在岛的另一侧被发现，方知此洞穿岛而过，因此得名洞头；最初被称作洞头的地方——今天的洞头村——半个岩洞也找不到。洞非洞。

　　一天一夜的行程，陶醉于海天、沙滩、榕树、长堤、夜排档，慵懒而怡然。夜半深月半圆酒半酣，不想入睡，于灯下翻看洞头的前世今生，翻看洞头的人歌人哭，看到兴起，拉开窗帘，遥望混沌中沉睡的东海，比照方位，指循海图，一一神游。游至某处，对照资料来看，不觉一怔。

　　“南策岛”，“策”者，与“贼”字方言发音接近，同音替代也。原来洞头诸岛明清几百年来一直都是海盗休憩补给的绝佳营寨，难怪旧时温州人常调侃洞头人为“海贼”。

　　在同一本资料上，我还看到了一位本地学者庄明松对“洞头”得名的考证。他以为，所谓的“洞头”，很可能是方言“调头”的音转。因为洞头最初的原住民很少有在岛上定居的，大都是福建的渔民，每年渔汛时追鱼而来，以此为临水住所，鱼虾满仓后便起锚扬帆调转船头返航——至今，洞头方言还是以闽南话为基础，与温州乐清玉环等处都不相同。

　　庄先生还以为，洞头的著名景点半屏山，其实应该叫“半爿山”。南北长近四公里，被称为“神州海上第一屏”的平展峭壁，雄峻有如斧削，正像被当中劈去了半爿。

　　既然只有半爿，那另一半呢？“一半在洞头，一半在台湾”，或许是酒意上涌，默诵起这首流传多年的民谣，不由得感觉脚下隐隐摇晃，如船浮海上。

　　那一刻，我忽然有了这样的信心：我想大概能够为我所接触到的洞头勾勒出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了，即便只是走马观花，即便只是盲人摸象。

　　神秘，野性，粗糙；最重要的，活力。

　　就像种种意义游离的称谓，就像整座山会被劈开，漂走，做为一个1953年才置县的岛县，洞头及其年轻，甚至有些懵懂，但浑身充满了青春的躁动力量，未来充满着变数，远远没有定形。

　　那晚，我在回忆着望海楼“百岛一望”的景色中入梦。梦里，我看到那如围棋般罗布的大小岛屿急速游走，组合，不停地在浪涛深处变幻出各种图样。

　　坐在返程火车上时，我又记起了这个梦。忽然心有所动，忙拿出地图——被跨海公路串联的八座岛屿，竟然形成了一条横据东海，回头遥望陆地的蜿蜒巨龙，而那被劈开的半屏山，正是巨龙大张着的下颌！

　　听说，不久之后，洞头另外几座岛屿，大门小门鹿西，也将联通——

　　那时的洞头将会是什么形状？

　　我努力想象着，鼻端隐约嗅到了一丝海风的腥气。